大江浩荡,开岩劈岭,横断巫山。四百里三峡岫峰连绵,陡壁对峙,奇石嶙峋;逼仄的峡江滩多流急,马奔雪卷,回肠九曲;两岸晴艳霜冷,清丽幽深,猿鸣猴应,哀转久绝。更有神女行云播雨,一路分娩凄美动人的传说和故事。
三峡,注定要酿造精灵。
神女,守望一个人,百年,千年。
她鼓起长风巨浪,先洗刷他的头发,直至青丝褪尽,再用千仞刚壁,复制他的冷峻的面庞,连皱纹都酷肖罅隙。最重要的,用浓得化不开的深峡雾瘴蒙了他的双眸,若干年后在夜的某个深处悄然点亮他的眼睛,开启他的心智。
为等待这个人,三峡静候了几千年,为打造这个人,神女花了心血半世纪。
这个人,叫陈安荣———一个十多岁上船当西崽、后成为长江豪华游轮“神女”号的船长。我见到他时,他已65岁。鹤发童颜,一脸清癯。举止儒雅而谦和。两道金黄的肩章,不知扛过多少惊涛骇浪,危崖暗礁。
他熟悉每一处漩流,每一尊暗礁,危峡不危,惊澜不惊。作为技艺精湛的老船长,陈安荣多次承担中外政要专船的引航任务。
陈安荣的份量,不光在驾船技术。
船长室兼卧室里,那艺术意境就是一幅浓缩的峡景,一道静止的长江。置身斗室,你能觉出这个人与三峡冥冥之中的某种感应。
滔滔东去的三峡浪,与陈安荣心底湍湍的潜流相激相伴,亦问亦答。一个人的河流是寂寞的。寂莫处,往往长出最葱郁的草。为排解寂寞,他试着走到水拍岸边。弓行的纤夫和粗犷的号子在峡谷间铸成永恒的动感。生存的重负压不住人性的张扬,原始的力在风中传递。纤夫脚下,是漫无边际的,浓密的鹅卵石层,如灿烂星汉迢遥深邃。千百年冲刷的三峡石,溜光滚圆,是自然神灵孵化的情种。大江从心中流过,星星点点的卵石搁在他的心滩。他弯腰拾拣,轻叩千古石门。石门无语,地层沉睡的怒涛作答。若有所悟,一个,两个,一筐,两桶,他虔诚地捧起这内藏千秋惊涛万世巨响的三峡石,连同卢照邻、杨炯、孟浩然、王维、李白、杜甫、刘禹锡、白居易……散落滩涂的千古遗篇,仓皇逃回甲板。这才感到,这钢铁之舟已载不起这般厚重的历史。
陈安荣找来盆罐桶碗,让三峡石们重归江水。洗洗、刷刷、掂掂、摇摇,风干了,拂去沧桑烟尘的石头便一个个庄严起来。上完釉,依形组合,粘在底基上,用小楷在石身书一两个大字,或三两行古诗,自然与历史,便活脱脱地端在掌心,又像一羽和平鸽栖在千年古藤。
峡江青壁千寻,深谷万仞,影映过无数蓝眼睛黄眼睛。他们想什么,大宁河的风光,巫山的云雨,香溪的急湍,千古悬棺的谜底,或是残崖断栈失落的文明?文明属于人类,但为什么只有在中国的西部才爆发如此的轰轰震撼和灿灿霞光?历史的惊澜,拍打亘古荒壁,把一个中国老船长的吆喝放大、回荡、播送出去令世界侧耳,这是一个壮举。老船长的案头,歇满花花绿绿的海外来鸿,他们躬谢这位三峡老人精致的馈赠,说他就是一条河。老船长呵呵地笑着,以三峡特有的爽朗和气度回敬异域文明对三峡的认同。一盆又一桶,一桌又一盘,老船长不知送出去多少了。三峡石,是历史的化身,老船长是长江的使者,五千年的长江把中国与世界联通,三峡石把文明的断链焊在一起。
有一封来信,与众不同。写信的姑娘叫张晓芳,家住台北。她把老船长赠的三峡石摆满了台北的小书屋,全家人又蹦又跳地合了影,寄给了老船长。得知老船长患有严重的胃病,姑娘特地邮来一大盒药。毕竟陆岛同根,江海相连啊,她想一抚老船长的寒胃,摸摸里面沉甸甸的故事,后来姑娘读了我写老船长的文章,又飞来长江,去岳阳守候老船长,不料船去帆远。归期已近,姑娘约了我去岳阳见面,在一大群欢天喜地、与我同龄的台湾姑娘们中,我一眼认出了戴眼镜的她。在柳毅传书的井口,她和我合完影,流着泪嘱我一定托给老船长。回岛后,她邮来林清玄的书,并告诉我她开始虔诚地信佛了。去年台湾地震,不知晓芳姑娘那满桌的三峡石是否安好?老船长是肯定惦念着的,他已75岁了。
大江不息,长河不老。一个人的河孤帆远影,空缥远,一个人的河湍湍潺潺,幽幽寂寂,从长江淌进你的心河。